清儒名字訓詁擷談

　　清人的訓詁考據之學講究無征不信、實證不誣，力求在充分占有可靠材料的基礎上作判斷、下結論，顯現出了敦樸嚴謹的學風。為獲得大量可用的訓詁材料，清儒廣開路徑，旁求博討，甚至連古文獻中的人名資料亦勤加搜采。由此，依據名字之義考求古訓、裁正疑誤也成為清儒常用的一種訓詁考據方法。

　　在清儒看來，古人的名與字在意義上往往有一定的聯系，或相同相近，或相反相對，或相因相關。惠棟《九經古義》卷一六說：“《仲尼弟子列傳》云：‘巫馬施字子旗?！浮墩f文》云：‘施，旗貌。齊欒施字子旗，知施者旗也?！湃嗣窒嗯?，故《白虎通》云：‘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卞X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七云：“古人名字必相應?！洞呵飩鳌啡鐨w生、歸父之字子家……(仲)由之字子路，(樊)須之字子遲……皆義相協。……若(公孫)黑之字子皙，則又以相反為義也。”基于此，清儒普遍認為古代人名資料具有訓詁研究價值。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云：“名字相應，故訓所存”；“名字者，自昔相承之詁言也?！w名之與字，義相比附，故叔重《說文》屢引古人名字發(fā)明古訓”。這說明，利用古代人名資料，依名字相應之理推考，可以發(fā)明古訓，窺見語言文字的古初之義。俞樾《春秋名字解詁補義》在考論冉雍的名字時說：“冉雍字仲弓，蓋取辟雍春射之義。《文選?東京賦》‘徐至于射宮’薛綜注曰：‘射宮謂辟雍也?！丝梢宰C仲弓名字，而‘辟雍’古義亦即見于此矣?！笨梢姡季咳接好种g的語義關聯及其蘊涵的文化信息，即知古人用以指稱天子所設大學的“辟雍”一詞，古義與射事相關。因此，章太炎在《正名雜義》中說：“若能搜集故言，如昔儒之為《春秋名字解詁》者，其于古訓當愈明也?！?/P>

　　清儒利用古代人名資料，依循名字相應之理，求證古義，考辨古籍，解決了不少文獻語言文字解讀上的疑難問題。茲撮要略述三點：

    其一，糾正了前人在古書字詞訓釋上的一些錯誤。例如，《國語》中有“布憲施舍于百姓”“施舍分寡”“明施舍以導之忠”等句，三國韋昭分別注曰：“施，施惠。舍，舍罪也”；“施，施德。舍，舍禁”；“施己所欲，原心舍過”。對此，王引之不以為然：“同一‘施舍’而前后屢易其說”，均非；他認為“施舍之言賜予”，此據《孟子?公孫丑》中“孟施舍”名字之義的對應關系可以推知：“施，其字也。先言施后言舍者，襄十年《左傳》正義曰：‘古人名字并言者，皆先字而后名。’……舍之為言予也(舍古音暑，與予聲相近)，施之為言賜也，賜亦予也，故名舍字施。”(《經義述聞》卷一八、卷二二)可見，“施”與“舍”能構成同義關系，上引《國語》中“施舍”即為同義連文，謂給予德惠；“舍”實為“予”之借字，其義并非赦免、解除之類。清人孫詒讓對王氏之解甚為認同，其《古籀拾遺》云：“王說辨別‘施舍’之義甚析，實則凡‘施舍’之訓賜予者，舍即予之借字?！峨`續(xù)》載魏三體石經《大誥》‘予惟小子’，予字古文作舍?！?/P>

　　其二，考釋了一些在后世湮晦不彰的古詞古義，使之得到確切的訓解。如《詩經?羔羊》：“素絲五?F?！泵珎鳎骸?F，數也。”可見“?F”是計算絲縷數的單位詞。然則，一?F有多少絲呢？王引之作了這樣的考證：“?F之數今失其傳。案《釋文》曰：‘?F，本又作佗?！呵飼r陳公子佗字五父，則知五絲為?F，即《西京雜記》之矣?！?《經義述聞》卷五)此就古人名字鉤考“?F”之義，謂一?F五絲，令久已散佚的古義復明于世。又如《尚書?盤庚》：“先王有服。”俞樾《群經平議》卷四解云：“《說文?又部》：‘，治也。從又從?m。?m，事之制也?！粍t服事之‘服’字本作‘’?！?m為事之制，故服亦為制。鄭石制字子服，是也。”此據春秋時鄭石制的名字，考釋《盤庚》之“服”，推其義為制度，使這一鮮見的古義得以昭顯。

　　其三，辨訂了古書在流傳過程中產生的一些文字訛誤。如《史記》所載孔子弟子伯虔，字子析，王引之謂“虔、析，皆敬也”，“析”與“?Α蓖ǎ?并進而認定后世《說文》傳本中“??，敬也”之“??”是“?Α弊種?誤：“二徐本?ξ笞??，音陟列切。案??乃哲之重文，已見《口部》而訓為知，不得又見《心部》而訓為敬?！?《經義述聞》卷二二)又如《說文》：“?k，耳垂也?！洞呵飩鳌吩磺毓?k者，其耳垂也，故以為名。”段玉裁注：“今按《左氏傳》秦無公子?k，惟鄭七穆子良之子公孫輒字子耳。以許訂之，古本《左傳》當作公孫?k?！蹲髠鳌吩疲骸灶惷鼮橄?。’生而耳垂，因名之?k?！边@說明，《左傳》傳本中“公孫輒”之“輒”應校訂為“?k”，否則與“子耳”之義不相應。又如，洪頤煊《讀書叢錄》卷六：“《(襄公)十九年》‘鄭殺其大夫公子喜’，《釋文》：‘喜，二《傳》作嘉?！湃嗣窒嗯?，嘉字子孔，宋有孔父嘉，則作嘉字為是?！笔侵^《公羊傳》傳本此處作“喜”者為誤，當如《左傳》《谷梁傳》作“嘉”，若此，便與“子孔”之字義相協，俱有美好之意。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