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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螃蟹宴與《閑情偶寄》的蟹秋清供

華夏經(jīng)緯網(wǎng) > 文化 > 中華文化365天      2021-12-10 16:02:58

朱贏

  1917年8月的《新青年》載陳獨秀《答錢玄同》,談及中國小說的毛病,其中說到《金瓶梅》《紅樓夢》細說飲食衣服裝飾擺設,實在討厭。這當然只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一家之言,但話說回來,陳獨秀這種幾乎是“物極必反”式的觀感,恰恰說明《金》《紅》二種名著在描摹上的精微。前80回中賈府那等奢侈的吃穿用度,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寫的,作者必是浸淫于斯,才能塑造得如此卓爾不群。譬如小說中那場眾所周知的螃蟹宴,與其說是吃蟹,毋寧說是以蟹為媒介的雅玩。

  螃蟹宴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可謂是大觀園里最熱鬧的一場私宴,上至賈母下至丫鬟共聚在桂花樹下喝酒吃蟹、作畫吟詩,整個場面顯得悠閑而散漫。待賈母吃畢,眾人便各自玩耍,有的看花,有的弄魚,也有的繼續(xù)喝酒吃蟹,一切都隨意不羈?;蛟S很少有人關注到,這場宴會如此閑逸,恰恰因為它并非正餐,而是午間茶會。作者在第三十七回寫寶釵幫湘云籌備螃蟹宴,其中就提到吃蟹的活動是安排在飯后。此處順帶提一筆《紅樓夢》的餐食制度,盡管小說中的貴族們須臾不離精貴的飲食,能正式稱為“用餐”的卻只有早晚兩頓,其余都是“閑吃”。不得不說,以螃蟹可玩的特性來塑造大觀園里的“閑吃”排場,實在是絕妙的巧思。畢竟在龐大的人類食物譜系中,螃蟹大概是最耗食客精力的美味。一盤被精心烹制的螃蟹僅僅只是實現(xiàn)了滋味的一半,另一半能否圓滿,全然仰賴于吃蟹者的雙手。

  都說《紅樓夢》里的衣食住行無不是人情世故,這一點在螃蟹宴中也被描繪得淋漓盡致。這場螃蟹宴由史湘云做東,幕后“主謀”卻是薛寶釵?;I備過家宴的人必有類似心得:凡請客吃飯,宴請的人多了,眾口難調,食物種類和數(shù)量都難以拿捏,也極易照顧不周。而史湘云的螃蟹宴,卻幾乎兼顧了園子里所有女性人物??串斕鞂懙脑O席安排: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西邊一桌,李紈、鳳姐;邊廊兩桌,有鴛鴦、琥珀、彩霞、彩云、平兒;又另擺一桌,有襲人、紫鵑、司棋、待書、入畫、鶯兒、翠墨等;山坡桂樹下鋪兩條花氈,供侍候的婆子和小丫頭吃喝;開席時還特地差人給趙姨娘、周姨娘送去兩盤。以史湘云捉襟見肘的財力,要花得起錢又不落閑話,讓一園子的奶奶姑娘婆子丫頭們盡興,自是個大難題。幸而寶釵想到了去繁就簡之計:能相對簡省地實現(xiàn)一場盛宴,妙處就在螃蟹這道絕世美味。且看寶釵列出的食單:螃蟹、酒、果碟。

  一園子幾十張精貴的口舌,一整個下午,不過只消遣著如此簡潔的一張食單。除了湘云為此感服寶釵,我們恐怕也能想到,曹雪芹是何等通達有趣的知味人。他把大觀園里的長幼尊卑齊聚到藕香榭的桂花樹下,讓清幽的花香伴著醇厚的黃酒、就著肥美的蟹肉,就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塑造了一場曠世美筵。那一日,整個園子幾乎無分上下,共享著人間的至味?;叵搿都t樓夢》第一次描寫賈府吃飯的場景,是在第三回林妹妹進府時,賈母進餐時有李紈捧飯,王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羮,且這些人并不跟賈母一處吃飯,是服侍完老太太后各自回房用餐。在用餐的外間,還有許多伺候的媳婦丫鬟,卻連咳嗽聲也聽不見。這才是賈府用餐的常態(tài)。我們當然不能以螃蟹宴的情形去附會,曹雪芹是否懷有某種人格“平等”的想象,但全園共食螃蟹的場景,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哲學中的“游戲狀態(tài)”——在飲食的歡愉中,尊卑貴賤的森嚴感得以短暫消融。那是大觀園里最好的一個下午,滋味的喜悅升華了恐懼和掛礙,桂花樹下彌漫著融洽的歡騰。

  說到吃蟹的喜悅,最有發(fā)言權的食客無疑應該是李漁。他眼中的秋天不是尋常秋色,而是靜待了三季的“蟹秋”。螃蟹之于李漁,乃是一種無以言表的“怪物”。他說自己對諸種食物皆能窮極想象來言說幽眇,天底下還沒有他吃不明白、道不清楚的食物,除了螃蟹——唯有螃蟹的美味是“絕口不能形容”的,“在我則為飲食中之癡情,在彼則為天地間之怪物”。這竟有了幾分宋玉筆下神女的意味:“其象無雙,其美無極……其狀峨峨,何可極言?”無論李漁還是宋玉,都是以觸碰語言邊界的方式來呈現(xiàn)“美”。他們都聲稱,自己遭遇了讓語言匱乏的美感體驗;面對真正的美,一切形容和聯(lián)想都是徒勞,唯有承認語言的局限,才能恰當還原美人美物所帶來的想象空間。

  除了醉心于食蟹,李漁更有一套關于食用螃蟹的理論?!堕e情偶寄》的飲饌部“肉食”類目中,篇幅最長的即是“蟹”這一條。李漁對歷史上流行過的各種花式烹蟹手段嗤之以鼻,諸如蟹羹、面拖蟹等等,在他看來都是毀絕蟹味的黑暗料理。他甚至認為用這些烹飪手法的人可能都嫉妒螃蟹多味、美觀,才會蓄意蹂躪扭曲“至美”的螃蟹。如此為螃蟹打抱不平,聽上去著實任性得可愛。李漁以為,食蟹最宜講究飲食的清供之道。“清供”二字,無疑是將螃蟹超脫于尋常食物,而列入雅玩之類。李漁講到的吃蟹原則,大體可歸納成三點。其一是烹調方式,只要全體蒸熟,無需多余的調味,更不要混搭,所謂“世間好物,利在孤行”。這一條聽上去尚且簡便,但第二點就著實顯現(xiàn)出李漁的講究。他說蒸熟的螃蟹要放在冰盤上,讓食客根據(jù)自己的節(jié)奏自取自食。因為吃蟹的技術才是發(fā)揮蟹味的精髓,蟹肉一旦從蟹殼中取出,必須即刻入口,使氣、味絲毫不能外泄。如此行云流水的吃蟹大法,被李漁稱為是至深的飲食三昧。而李漁提到的最后一條吃蟹原則更為有趣:“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勞,我享其逸,獨蟹與瓜子、菱角三種,必須自任其勞,旋剝旋食,則有味”。這大體是說,世間有三種食物——蟹、瓜子、菱角,不應勞煩他人動手,必須親自享受剝食的樂趣。蟹的美味必須經(jīng)由自己的雙手才能發(fā)揮,如果由他人代勞,則味同嚼蠟。

  讀到此處,不由得使人感嘆曹雪芹與李漁在飲食審美上的默契?!都t樓夢》中的螃蟹宴,吃法正是清蒸,開席時鳳姐就吩咐:“螃蟹不可多拿來,仍舊放在蒸籠里,拿十個來,吃了再拿”,這與李漁說的“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幾上,聽客自取自食。剖一匡,食一匡,斷一螯,食一螯,則氣與味纖毫不漏”如出一轍。當鳳姐要剝蟹給薛姨媽吃時,薛姨媽說“我自己掰著吃香甜,不用人讓”,這又應和了李笠翁所說的吃蟹樂趣,必要“自任其勞”。倘若笠翁得見曹雪芹的賈府蟹宴,除了吃法原則同氣相求,更在開席時備上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來擦手,宴會地點還是選在了桂花樹下,大概也會奉為知己。惜乎二人不生于一時,否則焉知會有多么奇巧的交集。

  《閑情偶寄》的記載終究更像精妙的清供原理,而在《紅樓夢》家長里短的筆觸中,超凡脫俗的清雅之道被渲染得格外平易自然,這正是貴族世家才能散發(fā)的氣場。若說曹雪芹筆下的螃蟹宴還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妙處,焦點自然要聚集在林黛玉身上。在這場蟹味的歡騰中,林妹妹是唯一不吃螃蟹的人。她只顧獨自釣魚,一會兒又走到座間,拿起烏銀梅花自斟壺,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準備喝酒。這繽紛畫面中清冷的一筆,得到脂硯齋的盛贊:“妙杯!非寫杯,正寫黛玉?!畳钟猩窭?,蓋黛玉不善飲,此任性也?!摈煊裆韵采⒉幌簿郏粋€被挑選出來的精美小杯子,便是她與這場宴席的進退關照。丫頭見狀要來幫黛玉斟酒,她的回答與薛姨媽要親自剝蟹吃的理由相似:“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比欢驗樽哉鍓乩镅b的是黃酒,黛玉說方才吃了一點螃蟹就覺得心口微疼,需要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當即命人送來合歡花浸的酒。黛玉的“心疼”與寶玉的“合歡酒”,才是螃蟹宴上最幽眇的謎面。脂硯齋在此處記下了額外的一筆:“作者猶記矮頻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毕雭碜髡叩拇_靜候過合歡花的綻放,又細細挑揀著花材,一一置入酒缸。在醫(yī)書里,“合歡”也確有安神治郁結胸悶的功效。寶玉的精心,連同作者的癡心,都隱約安放在了這杯能解心疾的美酒中。于是螃蟹的妙處,在《紅樓夢》中又更平添了幾分揮之不去的惦念。

  (作者為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講師)

文章來源:文匯報
  責任編輯:張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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