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振華：《瑪納斯》研究的奠基人，絲路上的文化使者

　　中新社北京12月10日電 題：胡振華：《瑪納斯》研究的奠基人，絲路上的文化使者

　　作者 韓禹 文龍杰

　　92歲的民族語言學家胡振華，中央民族大學榮譽資深教授，從事民族教育70年，柯爾克孜文字創(chuàng)制人之一，英雄史詩《瑪納斯》最早的研究者，上合組織“絲綢之路人文合作獎”中方獲獎人……

　　身穿筆挺西裝，捧著一頂柯爾克孜族白氈帽“卡爾帕克”，胡振華站在記者面前。

　　胡振華向中新社記者介紹一頂柯爾克孜族白氈帽“卡爾帕克”，這是他的博士生、居素甫·瑪瑪依的曾孫托合那力所贈。每當參加《瑪納斯》相關(guān)的活動胡振華都會戴上這頂白氈帽，以示對居素甫·瑪瑪依的紀念。田雨昊 攝

　　“今天要講《瑪納斯》，要講居素普·瑪瑪依，就必須拿上這頂白氈帽，這是居素甫·瑪瑪依的曾孫、我的博士生托合那力送我的?！?/p>

　　柯爾克孜族英雄史詩《瑪納斯》，《瑪納斯》歌手居素普·瑪瑪依，老人挽著的年輕人、《瑪納斯》傳承者托合那力·吐遜那力。胡振華是將這些以一種傳奇方式連接起來的人。

　　這一切從他的語言學習起始。

　　民心相通要“通話”

　　據(jù)胡振華一些學生的介紹，他在大學階段學過阿拉伯語、英語、俄語、維吾爾語，參加工作后又學習過佤語、柯爾克孜語、蒙古語、土耳其語、彝語、法語、日語等。對于這樣一本“成績單”，他說，與機遇有很大關(guān)系。

　　胡振華1931年出生，語言學習始于幼時：在家鄉(xiāng)山東淄博金嶺回族鎮(zhèn)，他白天上學，下午放學后需去清真寺學習阿拉伯文。

　　1949年，胡振華進入華東大學學習俄語;1951年，已是青島市人民代表的他被推薦到中央民族學院(今中央民族大學)學習維吾爾語。

　　1953年，胡振華提前畢業(yè)留校任工作。不久，中央民族學院副院長、著名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費孝通調(diào)查佤族，他短暫地作為費孝通助手，學習佤語、編寫教材并開設(shè)佤語班。

　　對于他來說，不論到哪兒工作，那個地方的語言如不是漢語，他就馬上學，“(如果)不‘通話’，民心相通就通不徹底。所以我走到哪兒學到哪兒”。

　　胡振華的語言學習，走過一個大師輩出的時代。呂叔湘、袁家驊、高名凱、馬學良、王均、周祖謨……這些在語言學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都曾是他身前講臺上的身影。他記得民族語言學泰斗馬學良教授曾囑咐他，不管哪個學校的哪個教授來講課，只要講與語言學有關(guān)的，不管是講語法、修辭還是什么領(lǐng)域，都要去聽，因為每位老師有自己的專長和特點，要廣泛地吸收，融匯轉(zhuǎn)化為自己的專長。

　　1953年12月，胡振華被派往新疆伊犁學習柯爾克孜語，轉(zhuǎn)年5月底到南疆柯爾克孜族廣大牧區(qū)做語言田野研究。其后一年里他騎馬、騎駱駝、走路，跑遍帕米爾高原和天山南北，睡氈房、放牛羊，參加當?shù)氐幕槎Y、葬禮、叼羊、賽馬等活動。

　　“那一年，騎馬、騎駱駝、走路跑遍帕米爾高原和天山南北。我現(xiàn)在的所有成就，可以說和那一年關(guān)系很大?！焙袢A說?！盁崆榇緲愕目聽柨俗巫迕癖?，還有當?shù)夭筷犧D(zhuǎn)業(yè)的漢族干部，他們對我這一生有影響。我決心為這個民族服務(wù)到底，一直到現(xiàn)在，整七十年了?！?/p>

　　發(fā)現(xiàn)《瑪納斯》

　　胡振華是在田野工作中逐漸發(fā)現(xiàn)民間文化寶藏《瑪納斯》的。

胡振華向?qū)W生講述《瑪納斯》的發(fā)現(xiàn)、翻譯、研究歷程。田雨昊 攝

　　“我在新疆牧區(qū)發(fā)現(xiàn)，牧民結(jié)婚、勞動豐收的時候開聯(lián)歡會，要圍坐一圈，請‘瑪納斯奇’(柯爾克孜語，意為演唱《瑪納斯》的民間藝人)演唱，一唱就唱一夜。我也聽不懂，只看一會兒人家唱得笑了，一會兒不笑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經(jīng)過向牧民請教和語言調(diào)查，他知道了這是柯爾克孜族的史詩，講述的是傳說中的英雄瑪納斯與后世共八代英雄抵御侵略的故事。

　　《瑪納斯》史詩形成于10世紀，定型于16-17世紀。這種古老的民間藝術(shù)以韻文形式口耳相傳。在千百年的口傳心記中，民間藝人將自己對所見事物的認知理解及自己的精神世界融入這部史詩，故還有各種異文廣泛存在，規(guī)模浩大。

　　當時并不完全知道這些的胡振華，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巨大的文化價值。“《瑪納斯》不單是語言和文學材料，有很多東西可以讓人從哲學上受到教育;對民族歷史研究，它更是一個百科全書?！彼杆傧蚬俜綀蟾媪讼嚓P(guān)情況。

　　1957年，胡振華在中央民族學院開設(shè)柯爾克孜語言學習班，三年后他帶著學生，在新疆克州烏恰縣遍訪當?shù)亍艾敿{斯奇”，記錄翻譯了《瑪納斯》的部分內(nèi)容。

　　在烏恰縣走訪搜集期間，有牧民說，阿合奇縣有一位大“瑪納斯奇”，能唱四天三夜。胡振華就這樣認識了居素甫·瑪瑪依。

居素甫·瑪瑪依帶領(lǐng)柯爾克孜族民眾演唱柯爾克孜族英雄史詩《瑪納斯》。劉新 攝

　　胡振華此前接觸的70多位“瑪納斯奇”，大部分只會演唱前三部，而居素甫·瑪瑪依能完整演唱八部。工作組將他接到阿圖什市，只要請他唱，他就會滔滔不絕地演唱，一唱就是連續(xù)幾個小時，做記錄的人都累了、需要換人了，他仍然精神飽滿。半年多時間，他演唱了《瑪納斯》《賽麥臺依》《賽依臺克》《凱耐尼木》《賽依特》5部史詩，共96800行記錄，遠超以往。

　　1978年，回到北京的胡振華在與新疆文藝團體和民間藝人的交流接觸中，得知曾經(jīng)記錄演唱《瑪納斯》的“瑪納斯奇”有一位已去世，胡振華感到文化搶救的緊迫，必須尋找居素甫·瑪瑪依、重啟《瑪納斯》研究。

　　當年冬天，胡振華在新疆找到了居素甫·瑪瑪依。不久，二人坐上了飛往北京的飛機，先后到達北京的，還有從新疆各地抽調(diào)的研究人員。

　　在中央民族學院成立的《瑪納斯》工作組，胡振華任組長，他邊安頓居素甫·瑪瑪依的生活，邊主持開展緊張的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作。

　　胡振華回憶，他安排人照顧居素甫·瑪瑪依的飲食起居，為他煮奶茶、煮羊骨湯，還帶他配制一口很好用的假牙。細致至此的生活照料，打動了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瑪納斯奇”。他道出心聲，過去在表演《瑪納斯》時有所保留的部分，到了北京不能再保留，那樣是對不起國家。

　　1984到1995年，居素甫·瑪瑪依唱本的柯爾克孜文全套八部《瑪納斯》的出版工作得以完成，實現(xiàn)從口頭傳唱文學到文字印刷出版的轉(zhuǎn)變。

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瑪納斯》選段。郭海鵬 攝

　　2006年，《瑪納斯》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2009年，《瑪納斯》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2022年，《瑪納斯》八部漢文譯本全部出版。

　　“會語言可以多交朋友”

　　胡振華對語言在對外交流中的作用非?？粗?。“會語言可以多交朋友?！彼f。

　　20世紀80年代起，中國加快國際學術(shù)交流的步伐。胡振華借助專業(yè)領(lǐng)域交流合作，一面對外介紹中國，一面廣交朋友。四十年來，他曾前往土耳其、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俄羅斯、泰國、沙特、中亞五國等地講學、參加國際會議和友好交流。

　　胡振華在民族語言領(lǐng)域的研究，也成為了通向中亞的紐帶?！冬敿{斯》不僅在中國傳唱，在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阿富汗等國也流傳，但大多只包括前三部;有賴胡振華的搶救工作，完整八部得以在中國保存，這對研究上述各國歷史文化都是珍貴成果。

　　20世紀70年代，胡振華通過對《史記》等古文獻的考據(jù)，為吉爾吉斯人梳理了2000多年的歷史，為當?shù)刂髁饔^點所認可。2002年在吉爾吉斯歷史國際研討會上，吉國總統(tǒng)親自為他頒發(fā)“瑪納斯”三級勛章。2011年，在八十歲華誕，胡振華還收到了時任吉爾吉斯斯坦總統(tǒng)和總理的賀信和賀禮。

　　胡振華在研究時曾讀到一則材料：西漢張騫開拓絲綢之路時，曾將西域杏谷(今新疆境內(nèi))的優(yōu)質(zhì)杏仁作為禮品送給中亞古國巴克特里亞和粟特，兩國正是今天塔吉克斯坦的先祖。2005年，時任塔吉克斯坦駐華大使拉希德·阿利莫夫上任不久，即拜訪胡振華。談及此歷史掌故，阿利莫夫表示，希望能完成歷史性的回贈——此番上任，他從塔吉克斯坦帶來125支杏樹苗。經(jīng)胡振華牽線協(xié)商，杏樹苗種在了北京農(nóng)學院實驗農(nóng)場中，名為“中塔友誼杏樹”，五年后花繁果碩。

　　步履不停

　　已至鮐背之年的胡振華不耳背、不弓腰，思維清晰，侃侃而談。他笑著說，“92歲的老頭現(xiàn)在還沒有糊涂?！?/p>

　　學生們回憶，他很早就會使用傳真、電腦?，F(xiàn)在他能熟練使用電腦撰寫文檔、制作幻燈片、收發(fā)電子郵件。

　　2004年，胡振華領(lǐng)取了離休證，被中央民族大學以“特聘教授”名義聘請，繼續(xù)科研教學。作為國務(wù)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他頻頻出國參與對外交流工作，吉爾吉斯斯坦、阿塞拜疆、土庫曼斯坦……他步履不停。

　　“我還是要繼續(xù)發(fā)揮余熱。不管溫度多高，四五十度也是有的。”他說。

　　胡振華從教已70年。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苗東霞在一篇文章中細數(shù)他曾開過的課程，近二十種，橫跨語言學、民族學、國際關(guān)系、宗教學、民俗學等領(lǐng)域。如今他桃李天下，除了苗東霞這樣的一線學者，還有現(xiàn)任中國駐葉卡捷琳堡總領(lǐng)事館副總領(lǐng)事王童這樣的一線外交官。

胡振華與托合那力。田雨昊 攝

　　在胡振華講述這些故事時，托合那力就在旁邊靜靜地聽。這位三歲就擠在人群中聽曾祖父居素甫·瑪瑪依表演《瑪納斯》、六歲學唱、七歲登臺表演的傳承者，如今也到北京，在胡振華身邊開展《瑪納斯》研究，誰也無法否認這是一場奇妙的接續(xù)。

　　受訪者簡介：

胡振華。田宇昊 攝

　　胡振華，回族，1931年生于山東，中央民族大學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學院榮譽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吉爾吉斯斯坦國家科學院榮譽院士、中國少數(shù)民族雙語研究會顧問﹑中國《瑪納斯》研究會顧問。主要從事柯爾克孜學、中亞學、東干學等研究，專著、譯著及主編著作20余部，國內(nèi)外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300多篇。主編《中亞五國志》《中國回族》等，編著《柯爾克孜(吉爾吉斯)語言文化研究》《民族語言文化研究文集》《柯爾克孜語言簡志》等。翻譯《<瑪納斯>第一部片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