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好生活”的倫理意象

倫理學是關(guān)于善的知識體系，因為它力求引導人們?nèi)フJ識善、力行善并達到善生活的理想狀態(tài)。然而，對于“什么是善”這一看似極簡單的問題，卻在歷史的長河中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在中國思想史上，不論人們對于善的看法是多么的對立，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論善者都共同使用著“善”這一語詞。古籍中“善”語詞的用法雖然多種多樣，但它們無不指向“好生活”。

要搞清楚“善”語詞，首先必須從歷史文化的視角上厘清人們對于“善”語詞的用法。廓清了這個基點，才有可能在歷史文化的地基上筑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倫理學大廈?！犊滴踝值洹贰督?jīng)籍纂詁》等作為具有很高權(quán)威性的文字學著作，在研究了它們之前的古代經(jīng)籍和古代文字學著作的基礎上，曾綜述過“善”語詞的不同含義。

善字，古文作“譱”，結(jié)構(gòu)上“從誩從羊”。善字可以在形容詞、名詞、副詞、動詞、感嘆詞等意義上使用。其含義可以分為如下幾類。第一類，作為形容詞的善，至少有以下7種用法：吉祥、善良、美好、高明、友好、熟悉、多；第二類，作為副詞的善，至少有以下5種含義：很好地、擅長、易于、多、大；第三類，作為名詞的善，至少有以下4種含義：善良、通“膳”、姓、通“單”；第四類，作為動詞的善，至少有以下9種含義：贊許、穩(wěn)妥處理、優(yōu)化改良、擅長、喜好、羨慕、友好、愛惜、揩拭。善字除了上述四類用法之外，還可用于表示同意的應答詞或贊賞的感嘆詞。

以上善字的20多種用法，幾乎都是在褒義上使用的。歸結(jié)起來，善字的主要意思有十種：其一，是指人或者事物在品質(zhì)上的善良和優(yōu)越；其二，是指事情的好或美好；其三，是指態(tài)度上的喜好、贊許、珍視、愛惜和羨慕；其四，是指技能上的擅長和高超；其五，是指人際交往上的熟悉、親善和友好；其六，是指行為、風俗上的改善；其七，是指事務上的修治和很好地處理；其八，是指美食，特別是正式宴席上的膳食；其九，是指數(shù)量上、程度上的多和大；其十，是指未來勢頭上的吉祥。

語言以及傳達語言的文字是思想的載體。從更深的層次說，語言及其傳達語言的文字是特定的人類群體長期生活實踐的文化積淀。人們在生活實踐中，取得了某種認識，把這種認識通過語言表達出來，形成了交流，當這種交流達成共識并趨于穩(wěn)定的形態(tài)時，為了便于在群體中傳播，就形成了表達這種思想認識的固定的符號或文字。

“善”語詞之中，凝結(jié)著善的最抽象的意義，它是千百年來人們形成的文化共識的體現(xiàn)。正是這種文化的共識，使持不同觀點的人們能夠在一起交流不同的心得，能夠在一起爭辯，并在爭辯之余恪守著相同或相近的生活規(guī)則。

善字的用法看起來包羅萬象，但實際上都指向一點，那就是好生活。有利于或有助于人們過好的生活的事物、品質(zhì)、行為、技能、關(guān)系和趨勢等，都被視為善的事物。一個人在品質(zhì)上是善的，那一定是有利于過好生活的。我們所用的事物在品質(zhì)上是優(yōu)越的，那一定是有利于過好生活的。凡可以稱善者，也一定是有利于過好生活的。人們在態(tài)度上喜好的、贊賞的、珍視的、愛惜的和羨慕的，無疑可直接導致好的生活，故而均可稱為善。技能和特長上的高明，有利于好生活，故而亦稱為善。人熟比人生好辦事，親善、友好比敵對和斗爭更有利于好生活，當然會被視為善。行為和風俗上的改善，事務得到很好的處理，無疑有助于好生活，故人們把這些也稱為善。

至于美食，那更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東西，民以食為天，稱其為善或膳可謂恰當?shù)煤??！按蟆焙汀岸唷贝碇潭群蛿?shù)量上的規(guī)模和豐富，人們對于好事向來不厭其大其多，對于生產(chǎn)力尚不發(fā)達的古代來說尤其如此，故而其被稱為善也就是很自然的了。人想過好生活，莫不憂慮未來，而未來勢頭和運氣上的吉祥可以讓人更容易熬過眼下的艱難時節(jié)，更可謂善莫大焉。

總之，古籍中關(guān)于善的諸多用法，給我們一個十分明晰的印象：善是與人的好生活緊密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個范疇，即有利于人的好生活的方可稱善，反之則不可以稱善。

“善”語詞的諸多用法中的共通意蘊既然都與“好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那么，這一抽象意蘊必然凝結(jié)在“善”字之中。當我們進一步追問“好生活”在原始的意義上究竟何指這樣一個問題的時候，善字的結(jié)構(gòu)就會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們的頭腦里：與人的好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的這個善字，漢字何以寫成“譱”，為什么在字形結(jié)構(gòu)上“從誩從羊”？

“譱”字由虛實兩部分組成，實的部分是“羊”，虛的部分是“誩”。我們要弄清善字的本原性含義，就要先審視構(gòu)成善字的實體部分——羊。

在古代人的心目中，羊是一種好東西?！把颉边@個字沒有什么神秘之處，就是羊這種動物的象形。謀食可以說是原始人的第一要務，而得到好的食物可以說是原始人的第一追求。對于營養(yǎng)缺乏、饑腸轆轆的人們來說，能吃到肉當然算是好生活了。在孟子的時代，尚把“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作為一種社會理想，何況在原始時代？原始人在狩獵時碰到一只羊，那可以說是大大的好運了。羊跑得雖快，但與人類相比，耐力較差，也不算很聰明，只要付出一些努力就可以獵到。而且羊不像獅虎那樣有尖牙利爪，對人沒有致命的威脅。羊肉性溫而鮮美，羊皮保暖而輕柔，能獵到一只羊，衣和食便都可暫時無憂了。狩獵時代的人們碰到一只羊豈非大大的運氣？因此，把羊作為吉祥和運氣的代名詞是再貼切不過的了——例如吉祥的祥字。

然《考工記注》何以稱羊為善？對于古人來說，羊的首要的或最原初的價值就在于能做成營養(yǎng)豐富、鮮香可口的美味佳肴，即它的膳食價值。在古文中，“善”與“膳”通?！吧牛呤骋?。從肉，善聲?！毖虻纳攀硟r值在于能保存和活躍人的生命，可以使飽受生存威脅的人們感到高興和滿足。只有人的生存得以保障，其他的善才是可能的。

在人類歷史上，人的生活的改善莫先于、莫大于膳食方面的改善。膳食方面的改善關(guān)系到人生存質(zhì)量的改善。對于古人來說，與這方面的改善相比，其他方面的改善都是次要的。羊作為主膳者，在人類生存改善中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這樣，我們也就明白了為什么膳與善通，為什么稱“羊，善也”，為什么善字在字形結(jié)構(gòu)上以“羊”為主體了。善字從“羊”，就是以羊之象形直接表明“善”這個語詞的本原性意義在于有益于人類生存。

我們再來看善字的另一個構(gòu)成部分“誩”?！罢e：競言也。從二言。凡誩之屬皆從誩。讀若競?！备傃约礌幯?。善字的結(jié)構(gòu)從誩從羊，顯示著善字與人的言語評說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善字，由二“言”（或二“口”）抬起，意思極其簡明，它不過是說人們爭言羊是最好的。它對人來說是最好的食物，因而古人在獻給神靈的膳食中也以它為最理想。關(guān)于這一點，谷衍奎《漢字源流字典》釋“善”條云：“善：會意字。金文用羊表示，意為美味，會連連稱美之義。篆文整齊化，或簡化從一‘言’。隸變后楷書寫作譱，今規(guī)范化用善。……‘譱，吉也。從言，從羊?！玖x為美好?！边@對善字所從“言”之含義解釋得甚為貼切，深得善字的本來意蘊與意象。中國古代先民，在狩獵后深感疲憊，夕陽西下，他們坐在地上休息，滿足地看著俘獲的那只羊，爭相感嘆：“家里的老人、媳婦和孩子又能飽餐一頓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這就是善的原初含義，這就是我們中華民族偉大的文字，它可以用鮮明的畫面感賦予我們和諧的價值觀與飽滿的倫理意象。